嘿，淼淼！
一个自己瞎想的产物
标题灵感来自“嘿，Siri”
史强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，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周了。
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，闭眼前，你刚刚与那个人吃了最后一顿饭，喝了最后一顿酒，走过熟悉的北京的街道。来到一个并不那么熟悉的房子睡了一觉，再醒来，眼前却满是完全陌生的事物，而那个人已经在漫长而永恒的时间中消失了。
这或许是一个好时代。当史强被治好了白血病，顺便治好了肝的时候他这么想过。
毕竟，看看外面吧。一切不都和科幻电影是一个样吗？到处飞的车，随心意调控款式的衣服，无时无刻无地都少不了的屏幕——
——史强又按掉了一个跳出来的屏幕，有些烦躁的把这一点否决了。妈的，这些东西可真有够烦的。
抛开那些外在的东西不说，这会儿的孩子们看起来也挺幸福的。那句话是怎么说的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。这会儿的孩子们眼可比他那个时代的人亮多了。如果公元人——现在孩子们的说法——的心里点的是蜡烛，那现在的人心里就像安了一百瓦的大灯泡。
所以，现在是个好时代。现在的人们还能和三体人打一架呢，有什么不好的？
没什么不好的，只是他这个公元人太挑了而已。
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，做成的吃的喝的用的就是不对味。菜嚼着像纸，饭吃着像蜡，酒喝起来味也总是不对，烟抽起来也不够劲。
而且住在地下……知道前还好，直到以后就觉得憋得慌。
不过，还是有安慰的。看着存折里多出来的二百多年的利息，史强觉得一切不痛快都能消了。
毕竟他就俗人一个。睡觉前还在供房子，一觉醒来，突然就富了。一夜暴富，多少人做梦都梦不着呢。虽说这一夜有点长，但这点他在睡之前就做好准备了。
而且史晓明也在这儿。史强冬眠前去探了探监，史晓明还二十出头，再醒过来史晓明只比他小五岁了。
其实史强和史晓明的关系在公元时一直若即若离，但在二百多年后的现在，他和史晓明在不太亲近的父子关系上又添上了一条同乡——同时代的老乡。
同时代的老乡一定比同地域的老乡要亲，毕竟，相隔二百多里总还有可能回去，但相距二百多年——
——史强灭了烟。相距二百多年，那就只能回头望望，看看隔了二百多年运过来的东西，睹物思人了呗。
就比如，现在他面前这个巨大的建筑。
太空电梯。史强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。这看着也不像电梯啊。
“这就是汪淼那个飞刀做的？”
“那是飞刃，老爹。”史晓明无奈地回答。
史强没说话，还是抬头看着这个巨型电梯。因为要与太空相接，电梯不可能建在地下，它处在尘土飞扬的地表，背景是灰败的天空。史强突然就没了兴致。
“行了，走吧。”
“哎？这就走啊？”史晓明挡在史强前面，神秘的笑了笑，“不进去看看？里面可有个大惊喜。”
史强怀疑地看了看史晓明，点了点头。“行啊，那就进去看看。”
进去又不会掉块肉。况且，就算真掉块肉史强也不怕。
向警卫证明了身份。史强和史晓明较为轻松地就进入了这个建筑周围的房间。刚进门没走几步，史晓明脸上的笑更大了。
“老爹，别眨眼哦。”
史晓明又向前跨了一步，一侧墙上的装置“滴”地响了一声。史强和史晓明面前出现了一个投影。
史强这辈子也算见成过大风大浪，什么事都能哈哈一笑就过去了。他很少吃惊，但那一刻，他很罕见的愣了一下。
那个投影穿着一身西装，身形有些瘦，戴着一副黑框眼镜，脸上挂着笑——史强没见过他那样笑，他对史强多数情况下都面无表情，有时候生气，相熟后笑也不像现在这样。但史强猜他对他的学生或许是这种笑，礼貌的，亲切的，为人解答疑惑时会带的那种笑。
“您好，我是汪淼，纳米飞刃的研发者，太空电梯的奠基人。接下来将由我引导您乘坐太空电梯。”
“哎，等一下。我们不是来坐太空电梯的。”
史晓明打断了汪淼的话，汪淼停了一下，脸上的表情没变，点了点头。
“我知道了，那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？”
“有，你等一下啊。”
史晓明回过头来看向史强。
“锵锵！怎么样，是不是个大惊喜？我看老爹你醒来后挺关心我汪叔的，就先过来看了看，想着踩踩点再带你过来，结果就发现了这么个意外之喜。我觉得你肯定想见见他，这不就带你过来了？来，有什么问题你就问他，他都能答。”
史强有些艰难地笑了笑，但看上去确实是他与汪淼相处时常有的笑。
“你是本人吗？我是说电影里常演的那种，就，把人的意识转移到电脑里……”
史强想起了他看过的《美国队长》里的那个电脑里的反派，带着点希望问。
“当然不是。”汪淼还是笑着，像是在教刚开始学物理的学生。“希恩斯博士已经证明，人的大脑方面的研究也到了量子水平，是被智子封锁的领域，已经不可能再继续研究下去了。以人类目前的技术，并不能做到将人的意识转移到程序里。”
那现在还把生活整得这么高级，屏幕满天飞，净是花架子。史强咬了咬牙。
“不过，我的反应是由汪淼院士本人亲自设计和调整的，在最大程度上接近了真实，您不必太过失落。”
汪淼还是笑着，史强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关心的意味，但他失败了。
真实个屁，汪淼才不这么跟我说话。
“太空电梯建成的时候，你肯定比现在这个样儿要老吧，怎么是现在这样？”
史强冷了脸，一面有些烦躁地抛出第二个问题，一面开始翻找身上的烟。
“确实如此，太空电梯建成时，我已经六十多岁了。总负责人姚先生说希望以我为原型设计一个AI，用来引导乘坐者规范乘坐电梯。我选择了我三十二岁时的模样作为原型。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三体人的时间段，在这个时候，我经历了我人生中最大的变故——抱歉，这里禁止吸烟。”
史强翻遍了全身，才想起来他的最后一根烟已经在来的路上抽掉了，他又从史晓明身上翻出一包，抽出一根刚要叼在嘴里，闻言顿了一下，抬头看向汪淼时脸上的笑又回来了。
“行吧。”史强意味不明地说，“那咱们去里面谈。”
“好的。”汪淼点了点头，转身走向——史强还以为他会飘着——里面，“请跟我来，我带您去吸烟室。”
史强撇了撇嘴。没意思。
史晓明跟着要走，史强一把拍住了他的肩。“诶，明子，你等会儿。”史强把烟放回了烟盒，“我和你汪叔叙会儿旧，你就别跟着了，在外面等我。”
“啊？不是，他……”史晓明看着史强快步跟上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，嘴边的话变成了嘀咕，“他就一人工智障，你跟他叙什么旧啊？”
史强已经跟上了汪淼的步伐，汪淼看他跟了上来，边走边继续了刚才的话。
“在这个时候，我经历了我人生的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。“”史强打断了汪淼的话，“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。倒计时，火鸡，科学边界，叶文洁，三体人，这不都我跟你一起的吗？说点儿我不知道的，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？”
汪淼停住了，史强看向他。汪淼像是在思考，几秒后他又重新开始走动。
“您问的是我生前的生活状态吗？多谢您的关心，我过得很好，我的孩子很孝顺，也同样有个幸福的家庭。我没有生过什么大病，一直比较健康，活到了九十七岁。”
和他在网上搜到的差不多，刚才他估计是去网上搜了一下，然后整合成了他自己的语气。行吧，也不算太死板。
史强大致明白了这个汪淼的回应方式，这让他本来升起来的熟悉感又消失了。他有些烦躁，看到汪淼陌生的笑他更烦躁。
他站住了。
“诶，汪淼，我说，你还认识我吗？”
汪淼也停住了，认真地看向史强。有那么一个瞬间，史强几乎就认为他是在看自己了，可随即他就意识到了这只是个投影。心中还是有火，可这个AI又没做错什么，更何况他看着他长着一张汪淼的脸。
可汪淼的表情变了。史强本来以为自己看错了，可汪淼的表情的确变了。他还是笑，笑容已经变成了史强所熟悉的那种，像是重见故友。
“大史，恭喜你结束冬眠。”
汪淼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合成音的不和谐，可语气几乎让史强恍惚了。
“……这不还认识我吗？那刚才还一口一个您的。”史强笑了，“刚才答的太官方了，罚你再答一遍，怎么想的用这个样子做AI的？”
“你知道为什么。”
我上哪儿知道……行吧，也是，反正来这会儿的也就我一个。
“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？”
“挺好的，我哥白尼了，多亏了你。”
“扯淡，你六十多岁就能知道你以后肯定自然死亡啊？还多亏了我，你死的时候我还睡着呢。”
史强不想发火，可当他意识到汪淼说他自然死亡的时候才过了他一生的一半多，史强不由得生气。这样说，好像余下的三十年一眼就能看到死似的。
“这不是你向我保证的吗？”汪淼的回答有些不对题，“你说过，肯定让我哥白尼了。”
史强笑了笑。
“我说汪淼啊，你就这么相信我？”
“我相信您，您一定可以做到的。”
汪淼的笑容又变成了礼貌的微笑，史强像是被噎了一下，一口气卡在喉咙里，又顺着叹息吐出来。
算了，跟你个AI计较什么。
史强低着头，又抽出一根烟。
“史强，别抽烟。”
史强抬起头，汪淼的表情变得严肃。
“哦，对，这儿不让抽烟是吧？行，走吧，去吸烟室。”
“史强，别抽烟。”
还是一样的表情，一样的语调，这是汪淼第一次重复回答。
“是你刚才说要带我去吸烟室的啊。”
“史强，别抽烟。”
“……管得真宽，怎么还管到二百多年后了？”
史强突然想到了已经六十多岁的汪淼在设计这个AI时尤其强调不准史强抽烟时的场景，才终于在这个运行了一百多年的程序身上窥见了那个人真实的影子。
“抱歉，大史，我听不懂。”
汪淼的表情变得歉意和哀伤了。
如果真的是汪淼，他会说什么呢？
史强想，大概是严肃地再和他说一遍吸烟的危害吧。
“行，那就不抽了，反正现在的烟也不好抽。”
“抱歉，大史，我——”
“停停停。”史强把烟塞回兜里，“汪淼，我改几个你和我说话时的反应行吗？”
“可以。”汪淼点点头。
“我和你说话的时候，只用对史强专属的应答反应，超出反应外的你就看情况点头摇头或随便应两声，行吗？”
汪淼点点头。
史强看着他，又扬起了自己看起来有些傻气的笑。
“其实吧，我总感觉咱们才一周没见。”
点头。
“哎，你说明明一周前咱们才一块吃了卤煮，喝了酒，怎么现在你都死了一百多年了呢？”
“在你冬眠后，那家卤煮店我去过几次，但两年多以后他就关张了。”
“是吗？挺可惜的，我还挺爱吃他们家的东西的。那时候的东西多好吃，不像现在似的，新收的庄稼做的饭都不香。”
点头。
“酒也不好喝，味儿不对，度数也不高，喝着不痛快。”
点头。
“诶，不过现在可有一点好，我存折里多了二百年的利息呢，我现在可富了。”
“是吗？”
“是，汪大教授可是专家，比我们这些老百姓可富多了，哪懂钱的重要性啊。”
摇头。
“怎么着？不爱听了？”
“嗯。”
“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小心眼。哎，你后来没再像王府井教堂那会儿那样哭了吧？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就行，不然你再那个怂样可没人哄你。”
点头。
“你坐过这个玩意儿吗？”
摇头。
“你还奠基人呢，怎么他们不说让你坐坐？”
点头。
“……我听说丁仪也冬眠了？”
点头。
“那你怎么不跟着也过来？”
“我不想冬眠，也没必要。你们是要去直面三体人的，我只是个应用物理学家，去了也没什么用。”
“你看你这话说的，怎么没用？至少你要来了我就不用跟个AI在这儿瞎唠。”
点头。
“……算了，不来也挺好。现在人都住地下了，不如之前的风景好，你来了肯定得举个相机不知道照哪儿，比不上原来。”
点头。
“你后来还照相吗？”
“嗯。”
“也是，你这人除了物理就是照相，不照了那你岂不是只有物理了吗？”
点头。
“要我说，人还是要多点事做。你看现在的孩子们生活多丰富啊。”
“是。”
“不过也不该我说你。你平时还看星星呢，我每天就只有工作。”
“大史，平时闲下来的时候也看看天吧。”
史强突然没了谈下去的兴致。
汪淼的表情是柔和的，还带着浅浅的笑，像是期待。
可看天干什么呢？
史强想说汪淼我从来不看天，想说为什么要看天天上又没什么好看的，想说真有那个闲功夫还不如去喝顿酒。
可为什么汪淼让他看天？
天上有什么吗？
史强下意识抬头看了看，只看到雪白的房顶。房顶的外面是灰败的天空，甚至都看不到星星。
那还能看见什么？
史强还是抬着头，突然就笑了。
这不是看见了吗？这么大块呢。
“行，我知道了，那你回吧，我走了。”
“再见，大史。”
史强往回走，汪淼还是立在那儿，就像跨越了二百多年的一周前那个晚上，史强往里走，汪淼在门口立着，说：“再见，大史。”
史强于是也就像那夜一样，摆了摆手，没再回头。
二百多年前的史强想，这就没再见了，汪淼。
一周后的史强想，再见也不一定要见面嘛。
然后，史强走过了一个拐角，汪淼就被留在身后，再也看不见了。
史晓明等在门口，看见史强出来了，才从无聊的状态里脱离出来。
“老爹，你还真和那个人工智障聊了那么半天啊？”
史强拍了史晓明后脑勺一巴掌。
“什么人工智障，对你汪叔尊敬点。”
史小明揉着自己的后脑勺不满地抗议，表示自己不是小孩了，史强别老对他动手动脚。史强表示再大也是他儿子，该管教就得管教。
吵吵闹闹地出了门，史强把那盒烟从兜里掏了出来，给史晓明扔了回去。
“诶，这烟也没少啊，你不是抽烟去了？”
“哦，你汪叔不喜欢烟味儿。”
没管史晓明看向他复杂的眼神，史强抬头，太空电梯依然矗立在那里。
史强看得出神，又被史晓明叫了回来。
“老爹，该走了。”史晓明搭上史强的肩，顺着他的眼视线往上望，“看什么呢这么入迷？”
“没什么。”史强突然笑了，”就是突然觉得偶尔看看天挺好的。”
天上有什么？
天上有太空电梯啊。
再见，汪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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